第85章 民生多艰
紧赶慢赶,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路边看到一个亭院和一处里落,也见到了几个正常的行人。
亭舍在里门的对面,亭院中高高竖起的华表让人顿感亲切,这是华夏的标志,这里便是柿子亭的亭部。
亭舍有供过往客商住宿的功能,玄晔怀着激动的心情叩响亭院的大门。
应门的是一个老者,应是此亭的亭父。
玄晔道明来由,亭父却只是摇头,不让进。
玄晔连忙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递给他。
亭父两只深陷的眼窝看了看玄晔手里圆润饱满的铜钱,犹豫了下,然后接过钱,把他们一行四人迎进院中。
亭院不宽,院墙破烂,倒塌了多处。亭院依旧分为前后两进,前院是一宇二内,是亭长和亭父的住处。
后院也是一宇二内,还有几间小屋,不过因为年久失修,坍塌了大半,长满了荒草,想必是原来的客舍,皆不能住了。
玄晔看着眼前的情形顿时傻眼了,难怪刚才亭父拒绝他们投宿。
亭父忙道:“贵客便住前院我这间屋吧。”
“那你住哪里?”
“我和亭长住一间。”
“亭长也在?”
亭父朝厨房中喊道:“老黄,来客了。”
“哎,来了。”只见又一个老者佝偻着身子从厨房中出来,头发发白,满脸褶子,一张嘴,才发现牙齿竟然也掉光了。
“他便是本亭亭长?”玄晔难以置信道:“怎么只有你们两个,其他人呢?”
“就我们两个,其他人都跑了。”
亭,虽是最基层的治安单位,毕竟掌管方圆十里之地,主要职责是监察、维持治安,追缉盗贼,逮捕不法。所以在亭长之下又有属员,左右手分别叫做求盗和亭父,或多或少还会有几个亭卒。
玄晔一想到此地曾是土匪的后花园,便释然了。
他们晚上便住在亭舍中,晚饭吃了些此地的特产,柿子饼。此地名为柿子亭,出产柿子。
从亭长口中得知:本亭,多山地,田亩少,家家种柿子树,产出的柿子甚至被当做主粮食用。
草草用过晚饭,玄晔来到亭院中散步,顺便与此间的亭长和亭父攀谈。
柿子亭是良乡辖下最穷的亭,境内大部分是荒山野岭,耕地稀少,人口稀少,又处于浮山和大王山之间,常年沦为土匪的后花园。
民不患寡,而患不安。玄晔这一路行来,道边也见着些耕地,却大多荒芜已久,困惑不已。
此时才得知其中缘由:
一来,此地缺水,全靠天吃饭,一旦半个月不下雨,就是绝收,还把粮种赔进去。
二来,此地匪患太甚,被抢了一遍又一遍,生命都难保,谁还有心思生产种地?就算种出来了,最终也到不了自己手中。
三来,此地穷困,又三天两头被土匪搜刮,菜刀、铁锅都被抢了去,何况耕种的铁制农具,即便能刀耕火种,口粮都没有,种子又从何来?就算是借高利贷,一听是柿子亭的人,也没人敢贷与他们。
柿子亭全亭的里民基本全靠遍布山野的柿子树吊住性命,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,也是一种悲哀和无奈:“无论是土匪还是官府,里民们家徒四壁,啥都没有,烂命一条,总不能把柿子树砍了去罢?”
……
继续南下,一路都是一副悲凉景象,这还是秋收刚过!
可以想象,这个冬天不知要冻死饿毙多少人。
路过神救山,山上有一个道观,不同于诸里的萧条,这里却是香火旺盛,人声鼎沸。乡民们把家中唯一的一点东西都拿来供奉给神仙了,祈求天神来救他们脱离苦难。
……
玄晔又重上大王山、小王山、偏山,游览了一遍昔日的战场,山上的山寨和建筑,能拆的都被乡民们拆走了,杂草丛生,不复人迹。
出牛口峪,来到东山亭境内,画风都陡然一转,有了些“繁荣”景象。
玄晔却不急着北上回到阳谷城,反而来到“南关”城防工地,视察了一番。
然后,继续南下,来到九女亭。
在这里,他们见到田边沟渠中常有婴儿尸,惨状不可言。
玄晔大惊失色。
诸葛昝见他少见多怪,不以为然道:“这算什么事儿?俗云五月五日子,男害父,女害母,不举。”
不举即将孩子遗弃或杀死不养,不养五月五日的孩子是从前秦时就有的陋俗。除了这个禁忌外,还有许多别的禁忌。
又如:“不举父同月子,言云妨父”。
又如:“不举鬓须子,而有(胡子)之,妨害父母也”。
又如:“三子(三胞胎)不举,俗子至于三,子似六畜,言其妨父母,故不举之也”。
又如:“不举寤子(堕地未能开目者),妨父母。”……
玄晔在后世虽然见过“狗生六崽不养”,却哪里见过这等事情,心惊莫名。
玄晔摇头道:“不举五月五日子固为陋俗,但这弃婴咱们已经一连见着好几个了,不会有这么多巧合吧?莫不是人多以乏衣食,产子不养?”
孙仁道:“是与不是,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清楚了。”
恰好,田野间有一些放牛的孩童在嬉戏玩闹,或在挖田鼠,远近也有妇人、老人在拾麦穗。
玄晔对孙仁和诸葛昝道:“你们俩分别去打听一下。”
大概一炷香的时间,孙仁率先回来。
“主公猜得不错,此地果有杀婴之事。”孙仁指着路边沟壑中的残尸,道:“就这几年中,就在那几个孩子里,便有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过子不举。”
“你是怎么问出来的?”
孙仁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年,笑道:“我拿了干粮饼子哄他们,可怜这些孩子不知有多久没吃过饱饭了,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。末了,我问他们‘可有兄弟姊妹’,有的说有,有的说没,孩子们大多回答得都很干脆,只有两个孩子答得古怪。”
“怎么古怪?”
“都有个弟弟,只是生下来后没几天就找不着了。”孙仁道:“我又问了别的孩子,几个年纪大点的都能证明他俩没说假话。他们的阿母确实过一个孩子,也确实没过几天,孩子就消失不见了。这孩子只能是被他们的父母杀死或者遗弃了。”
玄晔默然。
诸葛昝这会儿也回来了,低着头,不住地叹道:“虎毒不食子,恶虎尚如此,况且人乎?”
玄晔感慨道:“十月怀胎,生子不易,疼爱孩子是父母的天性,只听过有不孝的子,未曾闻过有不是的父母,而因贫困,百姓却生子不养,亲手杀之,人间惨事莫过于此!”
接连走访了好几个里落,再往南就出了良乡的地界,进入冉乡。
冉乡因冉氏而得名,相传冉求系出于周聃季载,与冉伯牛、冉仲弓三贤鼎足,世居山左,因冉氏定居于此,故称冉乡。
良乡、冉乡都属于东平国须昌县辖下。
汉家制度,八月算民,秋收后是官府征收税赋的关键时节,整个冉乡中,税吏横行,各个里落,鸡飞狗跳。
一路上他们不断看到遗弃在沟壑之中的婴儿,甚至有一两个还未断气,这都是为了躲避口赋。
诸葛昝先前说两到三倍的口算是轻的,五倍的也有,玄晔当时还不信,现在确实信了。
玄晔失神道:“无论男女老幼,口赋竟高达六七百钱一人,再加上其他税项,也就是说,一户人家如果没有二三十亩田地,还要保证丰收,根本连税赋都交不起。”
孙仁问道:“交不起税怎么办?”
“交不起,就要入狱,嘿嘿……”诸葛昝苦笑道:“乡中俗语云,‘县官漫漫,冤死者半’,进了县狱就是九死一生。”
玄晔接口道:“没办法,那就只能向乡里的大姓豪族借贷,以地为质,贷钱救命。钱是贷来了,结果还不上。一来二去,地就没了!”
孙仁急道:“没了地,第二年吃什么?”
“只能租种地主家的地,光是地租就高达六成!还要交口钱、算赋、献费、代役钱等,怎么办?”诸葛昝道:“只好买房,卖女,卖妻,卖子,再卖自己!”
“就算有二十亩田地又如何,交了赋税还不是什么也没剩下,一家老小吃什么,又拿什么过冬?”玄晔道:“就算有百十亩田地,一旦年景不好,或是有个大病、红白事,还是过不下去。小民小户,在这动乱的年代,破产是迟早的事。借贷更是一条不归路。”
诸葛昝点头称是:“若是会打算,早就把自己家的田亩主动献给当地的豪强,寻求庇护,做豪家的徒附。豪族有的是手段隐匿人口、田亩,躲避或转嫁赋税。”
然而,当了豪家的徒附就万事大吉了么?
徒附除了不能拿来买卖之外,其实与奴隶相差不大,需要对主家负责,是没有自由的,而且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和妻、子,都是主家的。但至少还有口饭吃,能苟活下去。
巡行到此,玄晔感慨万千,心头万般滋味,愈发觉得身上责任重逾万斤。
“应该打道回府了。”
从冉乡回转,路过东山亭诸里,尤其是任家庄时,不免做些“买卖”,顺便打探一番。
玄晔站在任家庄前,仰望高耸入云的良山主峰,山脚下一群任家庄的宾客、恶少年正在围堵从良山上砍柴归来的乡民——向他们征收薪柴钱。
交不起的就要被没收了薪柴甚至刀斧,若有半句怨言还要被毒打一顿;若是老实肯卖些力气,砍五担柴火送给主家,再砍一担才是自己的。
旷野里,乡民多在忙碌,或收拾田地,或砍伐薪柴,或修葺房舍、沟渠……都在抓紧时间备冬。
